第十六章 弹正宗
清水城，评定大厅。
家臣们行完礼抬起头，恭敬地看着坐在大堂主座上的清水康宗。
康宗清了清嗓子，“这次的骏府评定，义元公非常满意清水家的表现。”
家臣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看自己的周围少了谁。
“我们的表现？我们......”
“笨蛋，你没听说吗?我们家姬的事情。”
“啊，那个雪子姬！”
“是啊，听说她把那个三头城打下来了。”
“诶？！不会吧，一定是有雪斋大人......”
家臣们一时间喧闹起来，甾山虽然一言不发，但是面色铁青。
康宗咳嗽一声，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特此，义元公打算把三河的今桥城赏赐给清水家。”
家臣们纷纷在大脑中搜索着关于今桥城的信息，当他们确认再三后，更加困惑了。
“三河的城？……”
甾山终于按耐不住，从人群中移动出来，“主公！家臣拥有飞地可是乱世大忌啊！还请主公三思！”
家臣们看向甾山。
“是啊，主公！在三河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座城，可以说是赏赐，但也是一个负担啊，三河毕竟是外领，又是前线，再者说不定会和松平家无端交恶，下下策啊！”
家臣们都一致性的表示赞同。
康宗无奈的扫视座下一眼，“这些我当然都考虑了，我也在会上和义元公如实的说了......”
甾山激动起来，“那么！”
康宗对甾山的打断非常不满，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义元公也给了第二个选项，让雪子回到清水家......”
甾山的脸部肌肉因为惊喜不自然的抽动着，他抑制着自己不要笑出来。
“然后就此作为清水家的新家督。”康宗平静的说出最后的部分。
“诶？！”
“什么？！”
家臣们一瞬间炸了锅。
甾山的表情也瞬间僵硬，瞪着眼睛思考着刚才那句话的深层意义。
清水正胜也看向自己的兄长，“兄长，这是让你隐退的意思吗？”
康宗点点头。
正胜看了座前的甾山一眼，“雪子她还不能够胜任家督一职。”
“我知道，这次义元公把赏赐让我来选，也是看在我还是清水家家督的份上。”
正胜继续盯着此时不知所措的家臣以及完全乱了手脚的甾山，目光随即转向庭院，嘴角扬起一丝罕见的笑容。
“真会添麻烦，小鬼。”
天文十七年，元月，京都。
屋顶差不多有四五米高的一间和室内，六个点眉染齿的公卿端坐在左侧，足利义藤和两名武官坐在右侧。阎雪跪在中间，面对着众人的，是一面硕大的金丝竹帘像墙一样隔开房间。阎雪只能朦胧的看到里面的摆设。
坐在右侧的足利义藤时不时转过头来，眼神中充满歉意。但其实阎雪毫不介意，反而还有些想笑。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就连自己的父亲清水康宗也从未这样抱过她。
一名衣着华丽的公卿从侧门走进来，面向众人，在金丝竹帘前跪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头贴到地面上，阎雪也当然有样学样。在低头行礼时，阎雪听见竹帘的另一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声音渐渐平息，想必天皇已经坐好，于是众人抬起头。阎雪这时才看到传说中平民一生都无法见一次，甚至连听到声音都是奢侈的，天皇。虽然有一层竹帘遮挡，让对面的人像是打了一层马赛克，但是阎雪依然能够看出天皇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金碧辉煌，简直快要和竹帘融为一体。
坐在金丝竹帘前的便是关白，他看向阎雪，“是清水军奉代雪子殿下？”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雪子真是掉一地的鸡皮疙瘩。这个时代的公卿大人们不仅只有点眉染齿这一个癖好，他们还喜欢用鹤声，是一种声音尖细锐利，尾音拖长的声音。日本古时的公卿们认为这样能够增加说话时的仙气。对此，阎雪的态度是，仙你妹啊仙！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川义元自己说话总要让边上的人复述了，因为这种声音真的不是大众审美啊！义元公一定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吧！对吧！对吧！？？
尽管身后的鸡皮疙瘩已经暴起，阎雪还是微微行礼，“是。”
关白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听闻殿下能够识得古文。”
“是。”
“陛下甚为好奇，要知道通古文是上古时期皇家独有的能力。今殿下能够复有此德，定是上天庇佑，陛下甚为高兴。”
“陛下谬赞。”
“其实，陛下也略懂古文一二，实为难得。”
阎雪一惊，抬起头来，看向依旧面无表情，像个道具一样坐在竹帘后面的天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关白在替天皇说话。但是天皇略懂古文？为什么？真的假的？！
“殿下可否为陛下读些什么？”关白发问，帘子后的天皇推过来一本书，关白向天皇行了一礼，从帘子的一角取出书来，放到阎雪面前。
阎雪接过书的一刹那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这本书和之前遇到的两本书都不一样，首先这本书要比上两本新太多，简直就像是刚刚绑起来的一样，另外，这本书只用了漆纸作封面，上面也没有写任何书名。
但是当阎雪翻开第一页时，她震惊了。书里的字的确是繁体没有错，但是内容却是另一个画风。这是一本日记！天皇的日记。天文十年，三月十四日。啊，今天点点眉又不让朕随便说话，真无趣。天文十年，五月二十日，今天又吃葛薯烧，朕不想再吃了！！！……
等等，这充满少女心的文风是什么鬼...
阎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抬起头。能感受到从帘后之人身上传来的目光，但是她也注意到了公卿关白的目光。阎雪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天皇会繁体字，其他人都不会，那么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花瓶天皇，平时会怎么样发泄自己的无趣？但是作为一个关白，看到自己手里的傀儡正在做着自己无法掌控的事，又会怎么想？阎雪在内心做出了大胆的猜想。
“怎么了，清水殿下？”关白像是在催促。
阎雪看向关白，眼神中的凌冽不禁让关白一怔，“关白大人，这东西，到底是陛下想让我读呢？还是你想让我读？”
关白和坐在帘子后的天皇都差点发出惊讶的声音，在场的众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关白咬牙切齿，眉毛也抖了抖，“放肆！你知道这是在和谁说话吗？！我作为陛下的名代，冒犯我就是在冒犯陛下！”关白气急败坏。
帘子后的人在微微颤抖，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天皇居然站起身来。关白回头看去，“陛下请息怒，我这就让人……”关白的声音渐渐轻下来，因为他发现天皇居然在向前走，竟然有要出帘子的趋势。
“陛下！你这是要干嘛！”关白尖声叫起来，但是天皇并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掀起帘子，走到阎雪身前。
阎雪这时才看清楚，眼前的天皇，竟然是个身材娇小的女生，乍一看，虽然个子有些矮小，但是年龄应该有十六七岁。但是天皇脸上化着厚厚的妆，头上也带着快要把脖子压断的头饰，眉毛似乎理所应当的剃成了点点眉。用金丝编制而成的和服已经奢侈到了极致，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把镶着宝石的折扇。娇小的面容死死地盯着阎雪，阎雪也吃惊的看着她。
“女……女生？”
“陛下！快回到帐里去！”关白继续大叫着。
周围的公卿和武官都低下头去，不能正视天皇。
“汝……”天皇开口了，“汝真能看懂？”天皇再次确认。
阎雪收起吃惊，低下头去，“陛下在此，想必很无趣吧？”
天皇倒吸一口气，“汝，汝真的……”她哽咽起来。
“陛下！”关白站起身，打算朝天皇跑去，一柄长剑横在他身前。
足利义藤的眼神平静如水，但是却充斥着杀气，让关白后退两步，“你想违抗陛下的意志吗？！”
关白还是不死心，“清水殿下，你的能力我们已经很清楚了，陛下授予你图书寮从七位上图书少允......”
关白的话很快就被天皇打断，“你有兵吧？清水雪子。”
阎雪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勇敢的女生，低下头去，“是，陛下。”
“汝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代替朕，去匡扶天下的正义？”
阎雪更加吃惊了，匡扶天下的正义？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三岁小孩大喊着要保护世界和平一样幼稚。但是从眼前的这个人嘴里说出来，阎雪竟然丝毫感觉不到幼稚。这句话里只有作为一国之君可是却只能当一座在深宫里的花瓶的无奈，以及对天下的责任感。
阎雪很郑重的低下头去，“臣愿意为天下…”
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的肩膀就被对方扶起来，两个人对视着，对方似乎在检查自己的眼神，终于，天皇的脸上浮现出满意。
“朕授予你.......”
“陛下！”关白急着大叫。
“闭嘴！”
阎雪和足利义藤异口同声，两人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关白再无他话可说，跪坐在地上。
天皇深吸一口气，“朕授予你，弹正台从三位弹正尹。”
在场除了阎雪以外，都是一脸震惊，甚至是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最夸张的是关白，眼皮已经止不住的上下跳动，像是听见了这辈子最糟糕的消息。
“从...从...从三位？！”关白难以置信地重复着。
阎雪一脸疑问，“陛下，弹正台？.......”
“弹正台是中央官职，独立于朝廷之外。职责则是纠正一切恶徒。”天皇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
但是阎雪知道，在这样一个天皇有名无实的背景下，这样的官职不过也是个有名无实的空职。但是这个名字对自己来说，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感激不尽。”阎雪深深的低下头去，天皇点点头，径直走回帐内，但是不做停留，朝走廊上飞快走去。
下午。
阎雪在足利义辉的将军府，收到了朝廷的弹正台弹正尹官印和启用文书。
阿泠他们正在城外闲逛，他们已经知道了任命的事情。
足利义藤在阎雪面前微微低头，阎雪也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义藤有些憋不住气。
“那个......”
“那个......”
两人又一次同一时间说了一样的话，义藤又沉默下去，等着阎雪发话。
“其实我没有放在心上。”阎雪笑着看向义藤，“说实话，这还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抱。”阎雪笑了起来，笑声像是涓涓的小溪冲击在河底的鹅卵石上。
义藤的眼神变了变，神情也缓和许多，“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从三位是什么概念？”他的语气中充满好奇。
“嗯？什么概念？”
“尾张守织田信秀是从五位下。”
“诶？”阎雪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那…那骏河守？”
“从五位下。”
“………”阎雪又有一种被人坑了的感觉。
看到懵逼状态的阎雪，义藤也觉得很有意思，“别露出这种想要出家的表情嘛，现在早已不是官位衡量权力的世界了。”
“权力......吗？”阎雪的神情黯淡下去，自言自语着看向庭院，冬天的午后总有种魔力，夕阳之中隐约传来京都城内乐坊的演奏声。
“清水殿下……”
“叫我雪子就可以。”
义藤一怔，随即脸上浮起如玉痕一般优雅的笑容，“其实我啊，从小就有一种能力。”
“能力？”阎雪看向义藤。
“嗯。”义藤点头，“我从小就是看着大人们的眼色长大的，所以，在见到一个陌生人时，我能大概知道他想要什么，以及他大概经历了什么。”
阎雪心里突然袭来一阵兴奋，“是吗？那你能看出我想要什么吗？”
义藤注视着阎雪涂着桃色眼影的双眼，“刚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
“杀戮，贪婪，冷酷，复仇。总之都是一些乱世的常有物。”
阎雪有些失落，怕被人继续看穿慌乱的把眼神移到别处，“是吗？”语气中充满负面的情绪。
义藤又笑了，“但是，这就是你的特别之处，你才六岁，就已经有了这些他人二十岁说不定才能有的东西。”义藤停下来，“雪子，你很特别。”
“也许吧。”
“可你没有选择不是吗？你一直在害怕对吧？”
“害怕？”
“害怕失去，害怕身边的人因为你受到伤害。”
阎雪望着义藤有些出神，一时间说不出其他的话。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只想做一个为主尽忠的武士，或者是浪迹天涯的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阎雪听罢大笑，半合着双眼，用右手撑着半脸，饶有趣味的看着义藤，“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渴望着你的位置？”阎雪站起身，裙摆摩擦着地席发出沙沙的响声，最后在义藤身侧坐下，“可你就像金丝雀，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义藤也笑了，“金丝雀吗？天皇可能更适合这种动物，一辈子在笼子里，一辈子穿金戴银，毫无意义的过着一生。”
“他们可不是金丝雀哦。”阎雪的语气中带着调皮。
“嗯？”
“是金鱼啊。”
“就算跳出鱼缸，也会就此死去……吗？”义藤自言自语。
阎雪默认。
“你呢？”义藤转过头来，“如果让你选择的话，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让这天下的人们，都能笑着吃大福。”
“哈？”义藤像是没有听懂，“大福？哈哈哈哈，真是有趣的梦想，是吗？天下人都能坐在一起吃大福的世界吗？哈哈哈哈。”义藤自顾自的笑着，“不想回去吗？”义藤突然说道。
“回去？清水家吗？”
“不，回到你本来该去的地方。”
“诶？！”
他刚才说什么？本来该去的地方......
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打在阎雪的头上，阎雪的全身都像失去控制僵硬起来，她的大脑高速运作着，思考着一切能够说服自己的可能性。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可能对方会知道自己的来历。
义藤的余光从陷入震惊的阎雪身上扫过，眼神复杂起来，“我总觉得，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乱世。”
阎雪感到自己背后已经蒙上了一层冷汗，“为什么？”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不自然。
“你和我在大福屋的时候。”义藤的目光里若有所思，“那种喜悦是不一样的。”
“喜悦？”一滴汗珠已经从阎雪的额头上滑落。
“嗯，你的眼神不是得到幸福，而是怀念幸福的眼神，那种在乱世不可能拥有的幸福，那种没有人经历过的幸福。”义藤的目光严肃起来，一动不动的盯着阎雪，像是在索要原因。
屋子里的火堆发出啪的一声响，提醒阎雪思考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在清水城时，我有个老师。”阎雪深呼吸一口，不敢再看向义藤，但是脸上的紧张缓和许多，“他是我曾经唯一相信的人，也是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他死了吧？”义藤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惋惜，没有疑问，只是在陈述一个自己猜测的事实。
阎雪没有再说话。
“树大招风的道理吧？”义藤像是怀念起什么来，看来他也一定经历过这种事情，是的，他一定经历过。
阎雪点头，“然后啊，我的那位老师，很擅长做大福，每次他做，我总是停不下来。”阎雪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义藤身上突然多了几分戾气，少年像是回想起了至今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清水雪子。”语气中充满严肃，对方似乎对阎雪之后的话失去了兴趣，他一脸严肃的看着渐渐失去笑容的阎雪，“也许你真的能改变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义藤的语气中满含期待，一阵冷风灌进屋子里，吹动着两人的鬓角。
阎雪看着义藤，等待着下文。
“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饥荒，没有虐病，这样的天下，有可能实现吗？”义藤依旧死死地盯着阎雪，他不希望在阎雪的眼神中看到一丝迟疑。
阎雪有些吃惊，她在考虑义藤的话是什么含义，这是一种试探吗？但是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当年善寺的那个问题一样。
阎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猛然睁开，毫不畏惧的对上义藤的目光。
“会的。”
“……”
义藤双目微睁，嘴唇也慢慢分开，像是千言万语一下子堵在了嗓眼。他轻轻合拢手中的折扇，折扇发出的响声和院子里的鹿威声重合，走廊上马上出现一个人，是那时在大福屋的另一名武士。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放在二人身前。
义藤打开锦盒，一把散发着凌厉之气的红色龙纹长刀，呈现在阎雪面前。
PS：各位亲爱的读者老爷，你们好。作者今天已经回到国内啦，前两天停更是因为作者正在倒时差！（其实是懒。）从今天开始，会照常更新的！请老爷们放心！在评论里我看到有读者们讨论起浓姬这个话题，其实浓姬作者本来是不想让她上场的（笑），毕竟信长现在才9岁对吧wwww，但是就在前两天的停更里，作者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剧情发展，能够让浓姬以另一种方式登场。（这就是你偷懒的理由？）还请各位读者老爷们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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